当年他赶到洵夏的时候,那个女子着了一身红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她的新郎。在他掀起她的红盖头,执起她的手的时候,他分明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喜悦。
然而,却也只是一瞬,她眼里的喜悦尽数化作了疏离之色。
她冷冷地抽回自己的双手,一如那个时候在槐阳城外,她决绝的抽回手去,漠然转身,从此各自天涯。
屋外的冷风拂进来,那个时候,三五月的天气,夜风却莫名的割得人生疼。
女子拢了拢喜庆却又刺眼的红色锦袍,低敛着眉目,浅浅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怀若呡了呡薄唇,抬眼望她:“你也不该在这里,你不爱他。”
女子的眼帘敛得更为低了些,松云关一战,她的心意,眼前这个男子无疑是知晓的。可是,如今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了退路。
“是的,”女子喃喃开口,藏在袖间的手指一分分扣紧,胭脂下的脸色愈发地苍白起来:“我不爱他。”
“那你跟我走!”怀若一把执起女子的双手,他目光灼灼,带着几分逼迫,他是不想给她其他念想,今日,他虚怀若只是为她而来!
“谨谦……”
女子缓缓抬起眼帘,目光盈盈,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男子那双干净幽深的眸子,久久地,仿似要将男子的模样深深地烙进心底。
她轻唤着这个原本只属于她的名字,唇角触动,宛如呓语:“可是我欠他的,我不想此生背负着愧疚,来生再来偿还这一笔账。如今这样,是我最好的归宿。他待我极好……”
“可是你不爱他。”怀若将她的手握紧了一分,这个女子说那个男子是他虽好的归宿,说他待她极好。可是,她终究是不爱他的,她心里面的人是他虚怀若,他们两厢情悦,他如何会肯让她嫁于他人?!
“爱是什么?”
女子微微仰着脖颈,一双眸子认真地望着怀若,似在等待他的回答。然而,却也只是须臾,女子径自开口:“你身上的责任从来不允许你将这个字轻易说出口来!”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弗沧溃朽、洵夏无援、漠涟蛮夷,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你槃良,天下之任落在你的肩上,你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与我在此谈论情爱?”
女子眉目凌厉起来,敛去眉宇间的温婉,忽地疏离清冷,灼伤了男子的眼眸。
怀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这些道理,他比谁都要清楚。只是,他终究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嫁给其他男子,是以才如此放任了自己。
“你的爱,早该死去!”女子再度敛下眉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许的颤抖,并非情愿,却不得不说。
怀若颤了颤,握住女子的手不由地再次加重了几分力道。这个女子是在威胁他!
她说:你的爱,早该死去!
言外之意便是,如若你今日执意要带我走,那我便也只有死去。我死去了,你便可死心了吧!
“韵儿……”怀若张了张嘴,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会是这般决绝。
“谨谦,”女子嘴角浅浅擒笑:“你们兵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怀若微微一怔,继而开口:“不战而屈人之兵。”
女子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双手,拂了拂衣袖,缓缓起身。她眉目微敛,神色却是渐渐舒展开来,目光愈发地柔和起来,嘴角勾着醉人的笑意。
“棠儿在的时候,总也希望天下罢战。她说天下纷争,苦的不过是平常百姓,若是能够天下一统,一家之天下,百姓也就不必过着流血的日子了。我手上染了太多的鲜血,她说的那些我虽不能感受得到,却也是明白的。”
“天下若是能够不战而合,又何必大肆举兵?”
“谨谦,你说是不是?”
秋韵转眸望上怀若,她说得这般清楚,他也定是明白的。
怀若蹙了蹙眉,心中反复咀嚼着女子口中的“不战而合”四个字,若是可以不战,那便是最好的了。
“他终究是苍家的人,不可能再次做出莽撞之事的。”怀若虚了虚眸子,干净的眸色里面染上些许的不确定。
“云清信他,我也信他。”秋韵的目色坚定了几分:“谨谦,他不如你活得清楚,肩上也没有你的担子,他终究也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怀若沉下目色,她说她相信他。然而,若果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相信他,她又何必做到这一步,她这是把自己赌在他的身侧,作为最后的筹码!
“韵儿……”
怀若张了张嘴,终究没有什么话再说。秋韵说他活得清楚,然而她又何尝不是。她说她是炼狱里来的修罗,手上染满了鲜血。然而,她却不知道,她始终是那个善良温婉的女子。此刻,她是比谁都知道她该如何去赌去做,为了她做想要的结果,她甚至不惜赌上了自己!
怀若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师兄?”
迷迷糊糊地,分明在做梦,却又能将周侧的声音听得分明,说是清醒着,却沉浸在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怀若蹙了蹙眉,知道是扶风在唤他,然而眼皮太重,无论如何也掀不起来。
扶风轻轻拍了拍怀若的脸颊,忽地瞳孔一缩,伸手在怀若眼角抹了一把。然后举着手指对着阳光细细端倪起来,愈是端倪,目色愈是惊骇。
“师兄……”扶风“啧啧”地,满是不可思议。
怀若一颤,猛地睁开双眸,梦靥缠身,分不清好歹。
见着怀若终于醒来,扶风舒出一口气,拿眼瞥了怀若一眼:“又梦到她了?”他问得不经意,却又是笃定的。
“你都哭了。”末了,扶风特煞风景地补充一句。
怀若缓了缓神色,他径自伸手抚了抚眼角,果然是湿了。渐渐敛下眼帘,嘴角挽起一痕苦涩的笑。是啊,又梦到她了,也只能在梦里见见她了。
“方才国后来过。”默了默,怀若淡淡开口,说了一句前后不搭的话。
“嗯。”
扶风从鼻子里面出气,表示这与他无关,他还是比较关心“哭了”这回事。他知道这个男子心里有痛,却不知道这样的疼痛会让这个男子这般煎熬。
怀若嘴角的笑意略略盛了盛,苦涩的味道也浓郁了些。
“这是最后一次。”怀若在此开口。
扶风微微一怔,一时之间不太清楚怀若到底想说什么,不仅答非所问,而且他自己的两句话之间也没有什么联系。
“我明日便去柏家下聘,你与我一道如何?”
怀若含笑望向扶风,敛尽了眼里的伤痛,却又莫名地让人心疼。
这一次,扶风是完全懵了,他也是完全明白了怀若的意思。怀若说“这是最后一次”、“我明日便去柏家下聘”,他是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思念他心中的那个女子,从明日以后,他便是要娶别的女子了,从此再不能如此放纵自己。
扶风的心狠狠地疼起来,这个男子分明没有走出阴霾,然而却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是这样地逼迫自己!
不!
他说青音方才来过,是因为她,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么?
扶风的目色沉了沉,这个女子还真是闲的发慌,净爱管闲事!
“或许这是个不错的决定。”怀若笑得淡雅,自上而下望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扶风的神色,没有漏掉一丝一毫。
扶风再次凝眸瞥了怀若一眼,或许是个不错的决定,柏玉为了他虚怀若迟迟不肯出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待他的情意。这两个若是能够走到一块,也是极好的。
虽是如此,扶风却依旧不服软,撇撇了嘴,梗着脖子塞出一句:“你就宠着她吧,迟早得把她宠上天去!”
怀
若“呵呵”地笑,回了一句:“你这是在嫉妒我。”
扶风歪着脑袋,狐疑地望着怀若高深莫测的笑意:“嫉妒你什么?”
怀若但笑不语,神色愈发地高深莫测。
扶风很是认真地瞥着怀若有些欠揍的表情,瞥着瞥着,猛地也就明白了。原本神采奕奕的男子,顷刻间颓靡下去,懒懒开口:“不要把我拖下水去,你不喜欢槐阳君,我也不讨厌他。我倒是觉得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特别般配,虽然看着心里不舒服,但我也没必要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扶风神色坚定,顺带狠狠地鄙视了一下怀若,怀若说他是在嫉妒他如此光明正大地宠着青音,意思便是你有本事也大可以堂而皇之地宠她去。
他们师兄弟之间没有什么可以相瞒的东西,扶风很是敬重怀若,待青音的感情自然也不藏着掖着。在第一次见到现下这个青音后,扶风就告诉怀若他知道她是子棠,其间的厉害他自己也分析给怀若听过,自然知道这是绝密。
怀若轻轻一叹:“你知道便好。”
扶风剜了怀若一眼,此言一出,扶风立即反应过来,搞半天他原来在这里候着他呢!
“你不必担心我,我跟你不同,我是一厢情愿,她的性子我也是见识过的,这份感情我由始至终就没有抱过希望,自然也不会有失望。”扶风敛着眉目,脸上是难得的正色:“倒是你啊,既然决定了,就要好好待人家。”
怀若目色清远,眉宇间的阴霾虽然依旧浓郁,映着阳光却也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他望着冰凌上不断滴落下来的水珠,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久久地“嗯”了一声。
扶风伸脚踹了踹怀若,阴沉着脸色:“师兄,你不会是病入膏肓了吧?”郑重的神色,担忧的语气,然而眼底却掩不住那一丝丝的戏谑。
怀若瞥了扶风一眼,然后直接无视了他。
扶风摸了摸鼻子,虽然还是碰了一鼻子的灰,但是这次有长进的,至少怀若拿眼瞟他了!
于是怀若再次抬眼的时候便是撞见了一侧默默笑得一脸奸诈愚昧的扶风,然后怀若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他在某方面算计了,于是很自然地把他派出去准备聘礼了。
于是槃良君师敲诈了槃良长公子一笔比较客观的财物,于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扶风看怀若的眼神都充满了幽怨,曾一度让人以为这位龙章凤姿的长公子殿下是仰慕自己的师兄,因着怀若向柏家姑娘求亲,他心生怨恨了。
当然,那只是经年之后的外传之外的外传了。
至于长公子殿下为何会如此幽怨,实则是那一笔巨资宁桐没有给他报销,而原因是他当时没有好意思开口,几句交谈之后便是将此事抛之脑后,事后想起来再去找宁桐,宁桐已经回了碧渊。
此事一拖,也便拖成了自由债务。
至于扶风怎么会没有好意思开口,事情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