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镜中的“我”,那个顶着我的脸、却裂开鬼魅笑容的东西,猛地转过身。它不再面对镜外的我,而是背对着我,朝着镜框里那片幽暗混沌的深处,抬起了脚。
一步,踏了出去。
没有破碎声,没有光影的扭曲。它就像穿过一层粘稠的水幕,身体流畅地、毫无阻滞地跨出了那方铜镜的边框,融入了我所在的、这个真实房间的黑暗之中。镜面在它消失的瞬间剧烈地荡漾了一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泛起一圈圈浑浊的绿色涟漪,随即又缓缓平复,重新映照出空荡荡的、对着床尾的破旧房间景象。
它出来了!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身体的禁锢,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条离水的鱼。就在我几乎要尖叫出声的刹那,门外走廊的木地板,突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声响。
“咯吱……”
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穿着软底布鞋,小心翼翼地踩在了松动的木板上。紧接着,是第二声,更近了。
我的尖叫被硬生生冻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疯狂磕碰的“咯咯”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在瞬间被冻结。我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糊着破旧窗纸的木门,恐惧像冰水一样浸泡着每一寸神经。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很近很近。然后,我听到了老板娘那熟悉的、干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但此刻,那声音里浸透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贪婪,压得极低,像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成了。又一个替身……上好的……顶不了多久……快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替身?什么替身?顶不了多久?它在说什么?巨大的惊骇和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控制不住。
门外那低语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我房间的方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踩在朽烂的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咯吱……咯吱……”声。
它来了!它要来抓我了!
极度的恐慌彻底碾碎了我最后一丝理智。我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根本顾不上方向,朝着与门相反的那面墙——那面立着旧衣柜和梳妆台的墙——扑了过去!那里有那面诡异的铜镜!虽然它可怕,但此刻,那面映照过“它”的镜子,似乎成了这绝望空间里唯一一个可能让我“看见”门外真相的窗口!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撞到梳妆台前,带倒了桌上一个空瘪的胭脂盒,它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我根本顾不上了,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台面,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脸凑近那面幽绿的铜镜!
镜面依旧荡漾着细微的涟漪,如同浑浊的绿色水波。透过这诡异的介质,门外的景象被扭曲地映照出来。
先是老板娘佝偻的背影。她正站在我的门外,离门板很近,微微前倾着身体,像是在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她那件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接着,我的视线越过她瘦削的肩膀,投向更深远的黑暗——那是走廊尽头,被一扇破旧木窗框住的一小块院落景象。
镜面涟漪晃动,画面清晰了一瞬。
窗外,紧挨着客栈后墙,矗立着一株巨大的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在风雨中疯狂地扭动、抽打,像无数痛苦挣扎的手臂。就在其中一根最粗壮、伸展得最远的横枝上……
吊着一个东西。
湿透的、深色的长衫,软塌塌地垂下来,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僵直而怪异的轮廓。一双沾满泥泞的布鞋,脚尖无力地朝下垂着,离地几尺,在狂风中微微晃荡。雨水顺着衣摆和裤管,汇成细小的水流,不断地滴落。
镜面涟漪剧烈地一晃。
那张脸……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发胀、双眼圆睁突出、舌头微微吐出的脸……
是我的脸。
铜镜幽绿的光,冰冷地映着我镜外惨无人色的脸,和镜中……那棵老槐树上……无声晃荡的、湿透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