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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漫天白絮,狠狠刮过荒凉的山野。_a-i/l+e·x^i?a*o~s_h`u_o~.\c¢o?m′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惨白,凛冽寒意几乎凝成实质的针,刺入骨髓深处。我蛰伏于一块被积雪半掩的巨岩之后,千年修为凝成的护体微光在这样酷烈的严寒里也显得黯淡,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整整千年了。自懵懂灵智初开,于莽莽山林间汲取日月精华,到如今隐隐触碰到那层玄之又玄的境界门槛,这漫长岁月里的枯寂,早已将一颗狐心磋磨得如昆仑山顶的玄冰,坚硬且寒冷。呼啸的寒风掠过嶙峋的石缝,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尖啸,这便是我千年孤寂最熟悉、也最恒久的背景。
忽地,一丝极淡、却又异常突兀的气息,穿透肆虐的风雪,钻入我敏锐的鼻端。
是血。温热的、属于活物的血腥气,混着一种清苦的墨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凡尘人间的暖意。
我狐疑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穿透重重雪幕,望向气息飘来的方向——山坳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庙轮廓隐约可见,破败不堪,摇摇欲坠。那点微弱的生气,便如寒夜将熄的余烬,正从那里顽强地散发出来。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我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被那缕奇异的暖意牵引,四足轻点积雪,如一道银白色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朝破庙掠去。积雪在爪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瞬间又被风卷走。
庙门早已朽坏不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我悄无声息地滑入庙内,冰冷的空气里,血腥气与那缕墨香混合的暖意愈发清晰。借着残破屋顶缝隙透入的微光,我看见了。
残破的观音泥塑早已失了金身,半张脸被剥蚀,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着下方。泥塑脚下,一个身着青色布袍的书生蜷缩在角落一堆半朽的稻草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乌青,左肩胛处赫然插着一支断了一半的猎箭,暗红的血浸透了半边衣袍,又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刺目的紫黑色冰晶。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牵动伤口,发出痛苦的、压抑的闷哼。他身边散落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竹制书箱,几卷书册凌乱地摊开,上面墨迹斑斑,那清苦的墨香便是由此而来。
我悄然靠近,雪白的爪子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紧闭着眼,眉宇间紧锁着巨大的痛楚与绝望,牙关死死咬着,那点微弱的暖意正从他伤痕累累的躯体里顽强地散发出来。
就在我审视那支断箭时,书生忽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是一双极其清亮的眸子,纵然被剧痛和寒冷折磨得黯淡,深处却仍有一点不灭的光亮,像雪夜里遥远的星辰。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破庙的屋顶、残破的泥塑,最后,直直地落在了几步之外的我身上。
我浑身雪白的皮毛在这昏暗的庙里本应十分显眼。然而,他眼中并无寻常人类初见狐类时该有的惊惶、好奇,或是贪婪。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因剧痛而生的迷蒙,以及一丝……看到活物的微弱安心?仿佛在这濒死的绝境里,能看见另一个生灵,无论是什么,都是一种慰藉。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那支断箭随着他身体的颤抖,伤口处又渗出一小股暗红的血。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悸动,像投入万古寒潭的一颗小石子,在我沉寂千年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微澜。这感觉陌生而突兀。我默默看着他因失血和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光,千年冰封的狐心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咔嚓”声响起,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涔涔。他喘息着,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向自己肩头的箭簇,又无力地垂下,口中喃喃,声音细若蚊蚋:“……疼……冷……”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求救,向一只路过的狐狸求救。
荒谬。我本该转身离去,将这垂死的凡人抛给这无情的风雪。千年来,我见惯了生离死别,弱肉强食,心肠早已冷硬。可他那双清亮的、盛满了纯粹痛楚和微弱希冀的眼睛,却像两根无形的线,轻轻绊住了我的脚步。
我向前走了几步,轻盈地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看着我靠近,眼中并无恐惧,反而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别……怕……”他气若游丝,却努力挤出两个字,试图安抚我,仿佛受伤濒死的是我而不是他。
这近乎愚蠢的善意,让那道心湖的裂痕又扩大了一丝。我微微低头,尖吻凑近他肩头的伤口,仔细嗅了嗅。箭簇锈迹斑斑,带着山林粗砺的土腥和铁腥,伤口周围的血肉已经呈现出不祥的暗紫色,寒气正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他仅存的生机。若不拔箭,他绝撑不过今夜。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头一歪,再次陷入半昏迷,身体却因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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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视着他苍白如雪的脸,片刻后,一股精纯的妖力自我体内流转而出,无声地笼罩住他。并非疗伤,仅仅是驱散他伤口处盘踞的阴寒邪气,并暂时麻痹那处的痛觉神经。他那因寒冷和剧痛而紧绷的身体,在暖流包裹下,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略舒展。
他再次睁开眼,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看向我。
就是此刻!
我动作快如闪电,尖利的牙齿精准地咬住那支断箭的尾部,猛地向外一拔!
“呃啊——!”一声惨烈的痛呼撕破了破庙的死寂。一股温热的鲜血随之喷射而出,有几滴溅落在我雪白的鼻尖和前爪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生命的温度。他身体剧烈地一弹,随即软倒,彻底昏死过去,但呼吸却比之前顺畅了一些。
我吐出那支染血的断箭,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红。鼻尖和爪子上沾染的温热血液,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灼烫感,穿透皮毛,直抵心尖。千年孤寂筑就的冰墙,在这凡人之血的暖意下,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温度,顺着血液流淌过的地方,悄然蔓延开来。
我再次催动妖力,这一次,是极其温和的暖流,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狰狞的伤口。妖力如最灵巧的织梭,缓缓修复着破损的血管和撕裂的皮肉,驱散残留的阴寒与锈毒。血渐渐止住了,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虽然距离完好如初还差得远,但至少保住了他的命。
风雪依旧在庙门外咆哮,庙内却因这持续输送的暖流而仿佛升起了一个无形的火炉。书生的脸色不再那么死白,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他沉沉地睡着,如同一个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孩子。
我卧在他身旁的干草堆上,雪白的长尾轻轻蜷曲着,盖住自己的前爪。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凝视着他沉睡的侧脸。他眉眼干净,鼻梁挺直,即使在昏迷中,唇角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线条。那缕清苦的墨香,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属于活人的暖意,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我鼻端。
破庙外是肆虐千年的风雪,破庙内,一个重伤的凡人书生,一只修炼千年的白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我看着他,看着那伤口处渐渐平复的肌肤,看着他胸膛平稳的起伏。千年冰封的心湖,被那颗名为“他”的石子搅动后,涟漪并未平息,反而一圈圈扩散开去,某种沉寂了太久的东西,在湖底悄然萌动。
心绪纷乱如麻。我轻轻甩了甩头,目光落在身边散落的书卷上。借着窗外透入的雪光,依稀可见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有书生自己写的批注,字迹清隽有力。那墨香,便是源于此。我伸出前爪,极其小心地,用爪尖最柔软的内垫,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墨迹。一股清冽的气息顺着爪尖传来,与书生身上的暖意奇异地交融。
风雪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破晓将至,东方天际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
他忽然低低呻吟了一声,眼睫颤动,似要醒来。
就在他眼皮掀动的前一瞬,我化作一道无声的银光,倏然消失在破庙那破败的门洞之外,隐入茫茫雪色山林。只余庙内尚未散尽的暖意,和书卷上,一个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梅花状爪印。
雪后初晴,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将清冷的光洒在银装素裹的山林上。我并未远离,只在一株覆满积雪的古松枝桠间悄然蛰伏,远远望着那座破庙。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扇破败的木门被推开。书生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同样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布袍,肩上厚厚地裹着几层粗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亮,步履虽缓慢却还算稳当。他站在庙门口,迎着寒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感激,缓缓扫过寂静的雪林。他的视线在我藏身的方向停留了片刻,似乎带着某种探寻。
我屏住呼吸,将气息敛至最低。!g+u+g+e\y/u_e!d?u·.?c.o?m·
他最终什么也没发现,只对着空寂的山林,对着破庙残破的观音像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然后,他转身,背起那个破旧的竹书箱,拄着一根临时寻来的粗树枝作为拐杖,一步一顿,艰难却坚定地朝着山下被积雪覆盖的、通往尘世的小路走去。
雪地上留下他一深一浅的脚印,孤独地蜿蜒向远方。
那道清瘦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他走了,带着我的妖力暖流和他自身的顽强,走向他该去的烟火人间。
而我,依旧留在原地。古松枝头的积雪被风吹落,簌簌掉在我背上,冰冷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破庙里残留的暖意、指尖残留的墨香、鼻尖残留的血腥……以及那双清亮眼眸中纯粹的痛楚与微弱的希冀,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心头。千年修炼筑就的心防,似乎在那场风雪破庙的相遇里,被悄然凿开了一道缝隙,一种名为“牵念”的情绪,如同初春的藤蔓,沿着这道缝隙,不受控制地悄然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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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缕属于他的暖意,成了我千年孤寂里,唯一的光。
我悄然下了古松,循着他离去的方向,远远望着。风雪已停,山林寂静无声,唯有他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规律而清晰地传来。这单调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奇异地抚平了我心湖的波澜。
山脚下,一条结了薄冰的小河蜿蜒流过。一座简陋的石桥横跨其上。过了桥,便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几十户人家,低矮的茅屋土墙,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缕灰白的炊烟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村口立着一株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曲,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如同披着水晶铠甲。
书生在一间最为破旧的茅屋前停下脚步。那屋子墙皮剥落,柴门虚掩。他推门进去,很快,屋内传来一个老妇人惊喜交加、带着哽咽的呼唤声:“砚修?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这大雪封山的,娘担心死了!肩头这是怎么了?”
“娘,无事,路上摔了一跤,被树枝剐蹭到了,已经好多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听不出丝毫在破庙中濒死的绝望。他在安抚他的母亲。
我隐在村口老槐树后浓重的阴影里,静静听着茅屋内传来的、模糊却充满烟火气的絮叨声。米粥的香气,柴火的噼啪声,老妇人絮絮的叮咛,书生温顺的回应……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我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人间”图景。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同一道无形的影子,徘徊在这个名为“清溪”的小村附近。白日里,他或是在那间破旧的茅屋窗前苦读,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或是帮年迈的母亲劈柴、担水,动作虽因肩伤而有些迟缓,却一丝不苟。每当这时,他母亲总会倚在门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心疼又欣慰的笑意。
偶尔,他会去村塾教几个稚童识字。简陋的屋子里,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和他温润的讲解声传出。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给他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他眼中的光亮,竟比破庙那夜求生时更甚。
我常常寻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远远地望着。看他因解出某个难题而微微扬起的唇角,看他为母亲揉捏酸痛的肩膀时低垂的温柔眉眼,看他傍晚时分,坐在屋前的小凳上,对着西沉的落日默诵诗文时那宁静的剪影。
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我千年的道心。我不再满足于远远的观望。我想靠近,想触碰,想真切地感受那份属于他的、带着墨香与柴火气息的暖意。想……成为他眼中可以映照出的模样。
化形为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千年的修为在体内奔涌,冲击着那层无形的、隔绝兽形与人身的界限。然而,化形之苦,远非简单的妖力堆砌。
第一次尝试,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寻了一处僻静的山坳,引动月华之力。庞大的妖力在四肢百骸中冲撞、重塑,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寸寸断裂又被强行接续。皮毛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刀片。我痛苦地蜷缩在地,意识在撕裂的痛楚中模糊。朦胧间,仿佛看到自己伸出的前爪正在艰难地扭曲、拉伸,指尖似乎要凝聚成形……
“嗷——!”一声凄厉的呼啸冲破喉咙,带着无法忍受的剧痛和失败的狂躁。月光下,我依旧是那只通体雪白的狐,只是周身气息紊乱,雪白的皮毛被汗水浸湿,狼狈不堪。化形之痛,竟比千年修炼的任何一道雷劫更摧折心志。
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功败垂成的挫败。兽形向人形转化的过程,是生命本质的强行扭转,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烈焰中重塑。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尾巴,那凝聚了修为与灵性的所在,在每一次尝试中,都顽固地抗拒着变化,成为化形最大的阻碍。
我开始更长久地凝视他。看他如何用那双修长的手执笔挥毫,看他如何温和地与人交谈,看他行走坐卧的姿态,看他眉眼间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将这些属于“人”的细节,一点一滴,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临摹神像般,刻入自己的妖魂深处。模仿他执笔的姿态,模仿他走路的步幅,模仿他说话时唇角的弧度……
那渴望,在无数次的失败和刻骨的模仿中,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发炽热,烧灼得心口发疼。
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我再次引动妖力。这一次,痛楚依旧排山倒海,但心中却异常清明。脑海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执念——走到他面前,像一个人那样,站在他身边。
骨骼在妖力的催动下剧烈变形,血肉仿佛被投入熔炉重铸。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嘶鸣,全部意志都集中在凝聚人形之上。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即将支撑不住、妖力要溃散的瞬间,我猛地想起破庙里他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肩头溅在我鼻尖的温热血液,想起他昏睡前那句微弱而纯粹的“别怕”!
,!
一股源自心底的暖流猛地爆发,瞬间贯通四肢百骸,与狂暴的妖力奇妙地融合!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我喉间挤出,不再是狐啸,而是属于女子的、带着痛楚的呻吟。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我喘息着,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
月光艰难地穿透风雪,照亮山坳。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不再是覆盖着绒毛的利爪,而是十指分明,有着圆润指甲的人手。我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细腻。身体……是人的身体,穿着由妖力幻化出的素白布裙。
然而,狂喜尚未升起,一种沉重而古怪的牵绊感从身后传来。我猛地回头——
一条蓬松、雪白的长尾,正静静垂落在我身后。它依旧完好无损,毛色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银辉,却像一道醒目的烙印,宣告着我化形的不完全,宣告着我非人的本质。它是我千年修为的象征,也是我此刻最深的耻辱与绝望。
我试图用妖力将它强行隐去,妖力汹涌而出,冲击着尾椎。剧痛再次袭来,如同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入骨髓,疼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那条尾巴却纹丝不动,反而因妖力的刺激而微微炸毛。
“不……不!”我徒劳地伸出手,死死抓住那条象征异类的尾巴,指尖用力到发白。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的风雪,瞬间将我淹没。我终究……还是做不成一个真正的人。连靠近他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可笑。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卷过山坳,吹打在我新生的、单薄的人形躯体上。我抱着那条无法隐藏的狐尾,蜷缩在冰冷的岩石旁,第一次以人的姿态,感受到了比千年孤寂更深沉的寒冷和悲凉。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滴在雪白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冷。
那条无法隐藏的狐尾,如同命运的嘲弄,日夜悬垂在身后,提醒着我的非人之身。最初的绝望之后,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在心底滋生。既然无法完全化形,那便用尽一切办法,去靠近,去融入,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读书时映在窗纸上的剪影。
清溪村东头,靠近山脚,有一处废弃的猎户小屋,早已破败不堪,蛛网遍布。我将它简单清理,成了我暂时的栖身之所。每日拂晓,我便悄然来到陈砚修家茅屋外那株高大的老槐树下。繁密的枝叶是最好的屏障,我倚着粗壮的树干,目光穿过疏朗的枝桠,落在他窗前。
屋内灯油熬尽,他起身添油,动作牵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肩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细微的痛楚落在我眼中,心便跟着一揪。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隔着虚空,轻轻抚向他肩头的位置。妖力在指尖流转,带着无声的暖意,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遥遥渡去。他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了些许,重新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日复一日,我看着他苦读至深夜,油灯昏黄的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k!a~n`s\h`u+g,u?a?n′._c!o?m¨偶尔,他会放下书卷,揉着酸涩的眼角,走到院中,对着清冷的月光低声吟诵。那些字句,带着韵律和力量,如同清泉,流淌过我的耳畔。我默默记诵着,那些“之乎者也”渐渐褪去了生涩的外壳,显露出内里的情思与光华。
一日午后,他母亲提着浆洗好的衣物去村口河边。沉重的木盆压弯了她的腰,脚步蹒跚。我隐在树后,看着老妇人吃力的样子,心中微动。待她走远,我悄然来到陈家小院外。院墙低矮,我隔着篱笆,看到角落堆放的柴薪已然不多。
是夜,月明星稀。我来到村后的山林。千年修为凝聚于指尖,虽不擅伐木,但锋锐的妖力划过,碗口粗的枯枝应声而断。我小心地将它们整理成捆,动作笨拙却认真。趁着夜色深沉,我悄然来到陈家小院外,将几捆整齐的柴薪轻轻放在篱笆门内。做完这一切,我迅速退入黑暗,心跳得如同擂鼓。
翌日清晨,我照例隐在老槐树上。陈砚修推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那堆凭空出现的柴禾。他微微一愣,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他走上前,仔细查看,又抬头望向寂静的院子和远处的山林,眉头微蹙。他母亲闻声出来,看到柴禾,先是惊讶,随即双手合十,对着虚空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定是山神爷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显灵了……”
陈砚修沉默着,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院墙外的老槐树,又看了看那堆柴禾,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继续读书。
这无声的回应,没有感激,也没有排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几圈微澜便归于沉寂。一丝淡淡的失落漫上心头,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安心取代。至少,他没有恐惧,没有驱赶。这便够了。
日子便在这无声的守望与笨拙的靠近中缓缓流淌。我为他驱散深夜读书的寒凉,默默记诵他吟哦的诗文,在他肩伤疼痛时悄然送去暖流。偶尔,我也会在他外出时,偷偷为院中缺水的菜畦引来山泉,或在灶膛里添上几块耐烧的硬柴。每一次,都做得极其小心,生怕留下任何属于“异类”的痕迹,只留下一个被陈母虔诚归功于“山神显灵”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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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冬去春来,山野间积雪消融,溪水欢唱。村塾的稚童们下了学,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逐嬉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路边,手里拿着一块硬邦邦的黍米饼,小口小口地啃着。她身边,一只瘦骨嶙峋的杂毛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尾巴讨好地摇着。
小女孩看看小狗,又看看自己手里不多的饼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掰下小小的一块,小心翼翼地递到小狗嘴边。小狗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凑上去舔食,尾巴摇得更欢了。小女孩看着小狗贪吃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这一幕,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轻轻撞开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我远远看着,一种奇异的、带着微酸的暖流悄然涌起。原来,靠近,给予,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也能带来如此简单的欢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后那条用幻术艰难维持、暂时隐去的狐尾,指尖似乎也沾染了一丝阳光的温度。
或许,并非一定要完全成为人,才能触碰这份温暖?这个念头如同初生的嫩芽,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在我沉寂千年的心湖中悄然萌发。
春意渐浓,山花次第开放,清溪村仿佛从冬眠中苏醒。村中唯一的茶寮“一壶春”也热闹起来。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茶寮前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村人。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先生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醒木一拍,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便抑扬顿挫地响起:
“……列位看官,今日且说那西湖断桥,烟雨迷蒙!千年白蛇白素贞,为报前世救命恩,甘愿舍弃千年道行,化为人形,嫁与那许仙为妻!端的是贤良淑德,悬壶济世!奈何天理昭昭,人妖殊途!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手持金钵,口念佛号:‘妖孽,还不现形!’一道金光……”
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醒木拍得啪啪作响。茶寮里坐着的陈砚修,原本正捧着一卷书,此刻也不由得被外面的喧闹吸引,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空地上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凝神听着。
“……可怜那白娘娘,身怀六甲,却被那负心薄幸的许仙,亲手灌下雄黄药酒!霎时间天旋地转,千年道行一朝丧,现了那吓死人的白蟒原形!许仙那厮,当场便吓得魂飞魄散,一命呜呼!幸得白娘娘盗仙草,九死一生救回他性命,可那许仙,非但不念恩情,反倒听了法海妖僧的谗言,躲入金山寺,避而不见!白娘娘为救夫婿,水漫金山,犯下滔天罪孽……”
说书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最终如何?那法海祭起金钵,将白娘娘镇于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可叹她一片痴心,千年修行,尽付东流!皆因那‘人妖殊途’四字!孽缘!孽缘啊!”
醒木重重拍下,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敲在每个人心上。围观的村人发出阵阵唏嘘,有摇头叹息的,有低声咒骂许仙薄情的,也有敬畏法海神通的。
茶寮内,陈砚修握着书卷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他清俊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他端起粗瓷茶碗,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窗外空地上,眼神复杂难辨。那“人妖殊途”、“孽缘”、“雷峰塔”的字眼,如同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他静水般的心湖。
我隐在茶寮斜对面一株枝叶茂密的柳树后,幻术维持着人形,心却随着那说书人的醒木声,一下下沉重地跳动。白蛇的故事,像一面冰冷的铜镜,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身份与处境。那被镇于塔下的千年悲鸣,仿佛穿透时空,在我耳畔凄厉回响。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能感受到那雷峰塔砖石的冰冷与沉重。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茶寮窗内的陈砚修。他脸上那份沉郁和眼中的复杂,像一根根细针,刺入我的眼底。他……是否也想到了破庙里的那只白狐?是否也认为,那是一场需要被“镇于塔下”的“孽缘”?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