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三轮摩托的排气管喷出黑烟,随着低沉的轰鸣声在路灯下凝成一团灰暗的雾气,仿佛弥漫了压抑的气息。·2*8′看?书¨网^ -无.错!内′容.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跳下车,橡胶底的鞋子在水泥地上蹭出一阵急促的沙沙声,带着些许压迫感。
戴眼镜的年轻警察掏出记录本,钢笔在空中划过一圈,最终落到纸上,他低声问:“谁先说说?”
人群自动分开,像摩西分海那样,郑老师站在最前头,红背心上还沾着啤酒渍,显得有些狼狈。他挠了挠寸头,露出后颈晒脱的皮,声音有些沙哑:“我就看见他拿瓶子伤人,大伙一起上的。”
醉汉被反铐着手,鼻尖还沾着呕吐物,突然嚎啕起来,声音刺耳、嘶哑,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我不想活啦!都欺负我!”
染黄头发的非主流青年嗤笑一声,把嘴里的口香糖吐进矿泉水瓶,冷笑道:“早干嘛去了?拿啤酒瓶吓唬小孩的时候挺横啊。”
戴大檐帽的警察皱着眉踢了踢醉汉的鞋,橡胶底黏着一坨化了的棉花糖:“嚎啥嚎?跟我回所里喝杯茶醒醒酒,明儿让你媳妇来领人——丢不丢人?”
话反而戳中了醉汉的痛处,他突然扑过去抱住警察的腿,警裤立刻洇出深色汗渍,额头重重地撞向水泥地:“同志,我真不是成心的……我就是……我……”
戴眼镜的警察蹲下身,钢笔在记录本上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着醉汉:“先把事情说清楚。-x_i/n^r′c*y_.^c-o¨m′”
醉汉名叫于大桥,家在石沟庄,当年市里建热电厂,大招工的时候就把刚刚高中毕业的于大桥给招了进去,负责在厂里烧锅炉。
于大桥就这么从泥腿子一跃成为了光荣的工人同志,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商品粮。
他也是命好,进厂不久就赶上了安宁市发展经济的热潮。
高楼大厦、宽阔马路、车站枢纽……一个个全都建起来了。
于大桥的小家也随之立在了安宁市,日子不说多宽裕自在,但也算得上衣食无忧。
甚至连90年代国企第一次改制“下岗潮”都没影响到热电厂半分——毕竟电力可是工业的命脉。
没了电,机器肯定得停工,发展也得卡住。
因此90年代安宁市国有企业和工厂“下岗”了不少职工,但大多都是轻工业工厂——卢娜的妈妈王婉芬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从双梅镇纺织厂下岗的。
说到这里,围观的看车大爷突然跺脚:“嘿!我弟弟以前也是纺织厂的,一样的遭遇!”
旁边卖瓜子的大妈就插嘴:“可不是嘛!我那口子在砖厂……哎姑娘,你你要来点儿瓜子不?”
旁边蹲着凉鞋的小孩突然喊:“妈,他踩我奥特曼鞋了!”
于大桥像是找到共鸣,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是啊!发展得好好的厂子,怎么就不行了呢?”
约莫在去年,车间主任突然找于大桥谈话,里外的意思就是:厂子响应国家“主辅分离”改革,要精简后勤岗位。?3~w′w·d~.¨c·o~m·决定针对一些没有特殊技能、年龄较大的员工,实行“买断工龄”,一次性付清买断费之后,员工和厂子再没有任何关系。
在厂里干了十几年,为厂子贡献了自己最黄金的岁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切付之东流?于大桥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一切。
无论他如何求告,厂里的决定始终不变:改制、精简,最终他成了被淘汰的一员。
围观的群众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沉重,有人悄悄抹了抹鼻子,眼角泛起了湿润。
卢娜看到有人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才意识到李月的手在微微发抖,裤腿的边缘被她紧紧抓住,己经有些变形。
吴倩倩弯腰捡起被踩扁的刨冰杯,塑料勺上的草莓酱早己凝固,成了暗红色的斑点,像是散落的血迹,让人不由得一阵寒意。
“厂里倒还算仁义,给了我点‘买断费’,三万多。可家里有老有小,哪能指望坐吃山空?我就想着找个活干,去劳务市场碰碰运气,结果人家嫌我学历低,年纪大……”
于大桥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伸手去够地上的空啤酒瓶,警察眼疾手快踢开,“保安、搬运工,哪个不要年轻力壮的?我在澡堂子搓背,客人都说我手劲小……”
在各个行业兜兜转了小半年,于大桥始终没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无奈之下,他只能“向下兼容”,心想着回到镇上,看看能不能干点什么,哪怕只是苟且度日。
可是回到家后依然不如意,心头的沉重让他在晚上忍不住喝了点酒,想借酒消愁。酒劲上来后,他感觉有些燥热,便出来透透气,谁知酒精让他失控,闹出了这场事。
戴眼镜的警察叹了口气,合上记录本,语气依旧冷静:“谁都有难处,但再难也不能犯法。”
他的皮鞋尖碾过地上的玻璃碴,发出细碎的脆响,“跟我们回所里醒醒酒,明天通知你家属。”
于大桥像是没听见,盯着喷泉池里漂浮的塑料袋,目光空洞:“前天晚上,我媳妇打电话说,她们塑料厂也……她也在‘买断’名单上,这事她连我们闺女都不敢告诉……”
“所以你喝多了就来这儿耍威风?你瞅瞅,广场上全是老头老太太、妇女小孩——你敢动手也不挑个地方!我靠!”染黄头发的青年愤怒地将烟头摁在地上,鞋跟狠狠碾出一溜火星。
戴大檐帽的警察拍了拍于大桥肩膀:“一个大男人,回来干啥不行?找不着工作就不能回家种地?没有地就不能学人家打零工?在市里上几年班,还能把自个活命的本事忘了?”
警车发动机呜地一声,像是镇上的秩序终于喘了口气,空气中的紧张感也随之稍微消散。
那个被啤酒瓶划伤的小伙子被民警迅速拉上警车,急促的脚步声在广场上回响——必须尽快赶到医院处理伤口。
卢娜看到于大桥被推上车斗,突然他对着人群喊道:“我不是坏人……”可他的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吞噬,几乎听不见。
郑老师走过来,把手里的折叠凳递给刨冰摊老板,木柄上还沾着啤酒的黏渍,语气温和:“老板,凳子没弄坏吧?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大爷接凳子时,手指在他手背上快速拍了两下,压低声音,眼中带着感激:“没事儿,小伙子,你们好样的!”
卢娜站在一旁,看着人群渐渐散去,心头的紧张感才稍稍放松。李月低声嘀咕:“要不是刚才有人冲上去,真怕他捅人啊。”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后怕,眼神依旧不安。
卢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街灯下那个被撕坏的折叠凳,心中一阵酸涩,仿佛那凳子的破损也映射了眼前这一切的无奈和艰难。
她忽然觉得,这个小镇,虽然日子过得慢吞吞的,仿佛静止一般,但总有那么一些人,默默无闻却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成了那一刻的支撑。
夜风送来爆米花机“砰”地一声闷响,甜腻的香气混着些微的炉灰飘过。卢娜听见卖棉花糖的大爷对郑老师说道:“小伙子,太感谢你们了……不急着走的话,我给你们转几个棉花糖带回去吃,尝尝我的手艺。”
卢娜和她的朋友们迅速变成了忙碌的小仓鼠,西处奔走,帮着摊贩整理被骚乱影响的摊位,恢复原本的秩序。
警灯的红光渐渐消失在街角,卖刨冰的老板开始收拾碎玻璃,不知从哪儿捡的扫把头刮过地面的声音里,混着某个小孩喊“妈,我要吃棉花糖”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