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边吹来,夹杂着荒漠草原的气息,拂过北姜。
纵马赶得快了些,然而终究没有在天亮之前赶至这个小城市。
因着连年的战争,北姜百姓一路撤退,如今甚至退出了王城,只能蜗居在这样一个根本算不上城市的城池之中。
落阳君在北姜百姓心中的地位是绝对不可动摇的,似如神抵一般。如此穷困腐糜的国度,唯唯出了这样一位勤勉忠正的公子,更得天下人之称颂,北姜百姓自然视如珍宝。
一路而来,守城的侍卫远远地看见一袭白衣战甲的将军,自是知道是他们的公子荼。尚有百丈的距离,守城战士便是打开来城门,迎接落阳君。
先行的捷报,在半个时辰前已然快马加鞭一路送了过来。
此刻怕是出去**中的人物,举国皆是欢腾的。
“落阳君来了!”
城门之上有人高呼,十余年来,落阳君戍守边疆,极少有人见过。如今,又是打了胜仗,敌军几乎全军覆没。如此大捷,真是振奋人心。
然而,只是一声高呼,随即便是噤了声。
那人被抬了下去,城墙之上人影来回,一场谋变拉开帷幕。
北姜的一半虎符是由落阳君保管,足以调动北姜一半军力,另外一半虎符掌握在丞相莫空手中。原先,只有在两半虎符合二为一之时方才能调动军队,只是丞相莫空却是低估了一位戍守边疆数十年、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之威望。
单是凭着他公子荼这个三个字,振臂一呼,天下响应。
是以,莫荼丝毫不担心莫空手中的另外一半虎符。
只是,禁卫军怕是不好对付。那些禁卫军是领了生死状的,国主在他们在,国主亡他们亡。禁卫军亦是经过层层选拔,乃是最为强悍的侍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看来,又得流血了,一场政变,多多少少还是要流些血的。
一路马不停蹄,扬尘千里,几千人马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声无息地进了城。
“将军!”一进城便是有人来报:“丞相并不在府上!”
莫荼蹙了蹙眉,纵身下马。不在府上?望了望时辰,此刻若是不在府上,那便是尚未下朝。公子荼冷冷地笑,一个丞相,这些年权倾朝野,他怕是要替莫蘼做了这国主了罢!
莫空,算起来应该算是莫荼的叔父,只是这个叔父,血亲有些远,不过终究是莫氏一脉。多年不回朝,只知道朝中混乱,竟也不知道莫空的势力到底多大。
“带人先把丞相府围了,一个也不许放出来,”莫荼沉着目色:“最好能把丞相的那部分虎符找出来。”有了虎符,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兵马,禁卫军那边也好有个顺当的理由了。
侍卫领了命,利索的下去办事,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不能让丞相有丝毫的反抗余地。北姜腐朽得太久了,该是革新注入新血液的时候。
“剩余的人直接去国主行宫!”莫荼抬了抬眼眸,望向最前面的一个将领,道:“莫昊,你知道该如何行事。”
“属下明白。”莫昊于马上,只是拱了拱手,便算是收了令。
“莫泽,你随我去一趟禁卫军统领处。”
同是莫氏一族的子嗣,常年与公子荼待在一块儿,耳濡目染,性子自然偏向于公子荼。而绝大多数的莫氏子嗣,早已随着莫氏帝国的腐朽而腐朽不振,他们算是莫氏以后的希望了。
莫泽应了声,没有异议。他自是明白公子荼的用意,禁军统领名叫何泽,乃是他莫泽的发小,二人连名都是取的一个字。由此可见,二人之间的渊源颇深。
若是可以说动何泽,这一场朝变便可免去了血光。只是,莫泽深知,何泽这个人某些地方像极了公子荼,为人忠正,断不可能背叛君上。
莫泽敛了敛眼帘,或许还是有机会的。如公子荼这般名动天下的公子,一朝醒悟,便是彻悟。今他落阳君虽是朝变,却是众望所归的,何泽若是脑子开窍些,应该可以谅解。
若是冥顽不灵,那么也只有刀剑相见了。在这国家利益至上之时刻,皆应该放下私情,一切以天下大局为重。
各司其职,一个国家再是腐朽,终究有些清醒的人在,而莫氏一族是否得以在西云存在,莫姓是否依旧可以跻身于十大姓氏之中,皆定于今日。
“莫泽,听说以前他救过你的性命?”公子荼敛着眉目,看不清他的神色,不过听着语气,便是知道有话,甚重。
“是,将军。”莫泽为人谨慎,纵使与落阳君同是莫氏子嗣,依旧守得上下规矩。
“他也救过你的命?”公子荼抬眼望了一眼莫泽。
“是的,将军。”莫泽不否认,说来也真是命运安排,自由便是要好,后来皆因意外,二人互救性命,从此怕是二人命轮相咯,再也脱不了干系。
公子荼的眉头蹙得紧了些,如此算是刎颈之交了,若是刀剑相向,那便……
“你可做好最坏的打算?”
“将军,属下知道。国难时候,属下不会给您添麻烦。”莫泽握了握腰间的佩剑,目色沉了沉,命早已注定,还有什么可说。
“如此甚好。”公子荼的眉目舒展开来,眉宇间的阴霾依旧没有散去。今日这个决定,便是注定要流血的,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和平解决。
莫泽呡了呡唇,没有再接话,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也是不错的结局。
撤离落阳的时候匆忙了些,在这个小城池,断断没有在王城落阳的防守严谨,只是几个拐弯,便是进入了何泽守岗之处。
莫荼站在远处,由莫泽一人过去。
“咦?”刚进去,何泽便是发现了莫泽:“你小子怎地从落阳回来了?”
莫泽笑着迎上去:“这不是多年不见,想你了么?”
“算你有良心,还能把兄弟我放在心上!”何泽过来狠狠一拳,便是打在莫泽肩上,随即一个拥抱。
屏退左右:“听说昨夜落阳君大捷?”
“大捷,杀了个片甲不留!”莫泽笑着。
“甚好甚好,我北姜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何泽大为赞叹:“落阳君不愧是落阳君啊!”
莫泽拿眼观摩了一下何泽的神情,扯了扯嘴角,驻足,敛下笑意:“大河,若是落阳君今日反了,你可会站在落阳君一侧?”
何泽姓何,是人字何。小的时候,因着何泽长了莫泽数日,莫泽总是唤他“大河”,取的是江河的“河”,而何泽则还莫泽为“小莫”。
何泽回头端倪莫泽,默了良久,终于确定自己的发小不是玩笑,笑意遂是敛尽了。
“落阳君如何会反,何人挑唆?!”何泽退开几步,这世上或许谁都有可能发动朝变,唯有落阳君不可能,他可是以“忠正”而名传天下的!
“无人挑唆,大势所趋,国之需要。”莫泽抬眼对上何泽的眸子,里面的神色更是坚定了几分。
“君上并未决定投降,落阳君为何朝变,依据何在?!”
只是顷刻之间,原本亲昵无间的兄弟便是有了隔阂,语气凌冽戒备,一下子拉开距离,仿似再也回不到从前。
“君上降了!”莫泽上前一步,冷冷一喝,随即反应过来,原来君上发出求和书的消息并没有告知眼前这位友人。
“大河,”语气软了软:“君上已于昨夜发出求和书,并一连下了十三道催回令,逼迫落阳君速速回城!”
何泽的目色动了动,依着落阳君的性子,若是国主不降,他断断没有造反的可能。竟不曾想,昨夜大捷之时,君上会发出求和降书。那个时候,落阳君的心定是凉透了吧。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撼动那位天下公子的忠正。
竟然还一连下了十三道催回令,君上该是有多想召回落阳君!
国主待落阳君的防备是天下人共知的,若非依着落阳君的名望,怕是早已寻了个名目将其处死。昨夜十三道催回令,若是将落阳君催回来,此刻落阳君的人头怕是到了弗沧王手中了。
“所言如实?”何泽挑了挑眉,虽是从莫泽的面色上看出事情的真实,却还是要得到莫泽的亲口承认。
“绝非谎言。”莫泽一瞬不瞬地望着何泽,以自己的眼神告诉他,国主确实降了,国主意欲谋杀落阳君。
“如此……”何泽微微蹙起眉头,沉吟片刻:“大局为重,丞相把持朝政,君上荒靡懦弱,不足以担起我国之重任,落阳君实至名归。”
莫泽的神色舒缓开来,这样的乱世,怕是再是顽固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早已权衡了利弊。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做出明智的选择。落阳君如是,何泽亦如是。
“好兄弟!”
“好兄弟!九死不悔!”
如此,莫泽上前一拳打在何泽肩上,二人相视一眼,继而朗声笑开来。原来事情竟是如此顺利,丝毫没有预期的紧迫。是好兄弟,便该是互相谅解,鼎力相助,九死不悔!
只是,公子荼却是不曾想,有时候事情顺利,并不代表结果会比预期的好。有那样一种可能,过程愈是顺当,结局愈是惨烈,愈是令人心疼。
“此是禁卫军之令牌,小莫,你拿上这个,我的那些弟兄认得这个,他们定不会与你为难。想做什么事情,便去做吧,北姜由落阳君当政,前途定是一片光明!”
何泽送上腰间的令牌,生生塞到莫泽手中,表情慎重,不容拒绝。
“我们一块去。”莫泽蹙了蹙眉,他们可以一同前往,何泽亲自前往,或许更为妥当。
何泽浅浅地抽了抽嘴角,道:“兄弟我还要安排一下事宜,你且先行,我随后就到。你放心,有这令牌,禁卫军的兄弟定会放行。”
何泽笑得自信,在禁卫军中已然混了十年有余,他早就预料到或许有今日。平日里甚为主动与禁卫军兄弟间的感情,十年相处,莫泽手中的令牌或许早已胜过君上手中的军印。没有君上的军印,这块令牌足以号令禁卫军!
只是,可惜……
“如此甚好!”莫泽笑着,兴奋之余,再无其他。
拿着何泽的令牌匆匆离去,与外面的公子荼接应。
见着莫泽出来,神情甚是愉悦,莫荼便是知道事情发展很顺利。
“如何?”莫荼迎上去。
“大河他应下了,这是令牌,他说可畅通无阻。”莫泽眉色舞动起来,有这令牌,办事足够轻松。
“何将军乃是明白事理之人。”莫荼笑着
接过令牌,果然由莫泽出马,何泽不会冥顽不灵。
“就是就是,大河他并非是愚忠之人,他自幼便是知道该……”
话说着,忽地,莫泽没了声音,后话戛然而止,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只是瞬间,似是石化了一般。
“莫泽?”
公子荼的心沉了沉,似是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何泽竟然没有与他同行!
那一瞬的凝滞,莫泽恍然大悟,眼里的悲恸与绝望喷涌而出!
他说:好兄弟!九死不悔!
他说:你且先行,我随后就到!
他说:请放心!
全他妈是狗屁!
顷刻之间,莫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双腿一软,连连后退,一退再退,退无可退,径自撞到了墙上。
再回去,怕是也已经晚了吧。他那个人,从来都是顽固执拗之人,认准一个死理,便是一条路走到黑。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舍鱼而取熊掌。生所欲,义所欲,不可兼得,舍生取义。
“发生了何事?”
前一刻是喜出望外,后一刻便是悲恸不已,如此大悲大喜,定是有缘由的。
“哈哈哈!”
忽地,莫泽踉跄着站起,仰天长笑,却是笑出了男儿泪。
“哈哈哈……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原是我害死了他!”
莫泽眼里的神色消散出去,整个人似是萎靡下去,死亡的气息一下子笼罩了他。而那个人,已然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公子荼的眼神哀戚起来,莫泽的言语与反应尽数落在了他眼里,如此,他便是明白了其间的缘由。
何泽作为禁卫军的统领,是领过生死状的,绝对不能背叛。依着通常的做法,怕是他的家人控制在朝廷手中。
这人世之上,奸佞之人若要忠正之人为其卖命,唯一之办法便是利用他最为珍视的东西。而何泽是有家室的,何泽性子顽固执拗,却明是非。这样的热血男儿,甘愿为莫空卖命,无疑是莫空控制了他的家眷。
如今此举,他为了北姜天下,为了他落阳君,为了他的好兄弟,他毅然选择牺牲自己,牺牲了所有的亲人!
因为不能背叛,是以只能选择死亡,杀身成仁,只要死去,身后的痛楚再也不会放在心上,行事再也没有顾忌。
果真是性子执拗,冥顽不灵!
“将军先行,属下再去看一眼何泽。”敛了笑意,莫泽一下子沉寂下去,隐没了所有的悲伤,只是阴霾更深,死亡气息更重。
公子荼叹了叹气,略略点头,却没有再多话。
他目送他离去,然后速速离去,不再回头,更无需回头。
刎颈之交,即是生死之交,是把命交予对方的那种,虽然不同年同于同日生,却是必须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亡俱亡。
何泽不能背叛,不能看着自己的家眷死于非命,是以选择了自杀。而莫泽与他乃是刎颈之交,情意深重,何泽死去,莫泽岂能独活!
这一离别,便是永诀。
这样的结局来的快了些,虽然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然而却不曾料想事情如此发展,如此摆至眼前,血气男儿,依旧不得不为之震动。
一如何泽所言,这样一块令牌着实足以令人放心。一路畅通无阻,直抵行宫。
当莫荼踏上行宫之路,便是知道今日之事算是成了,纵使他莫空如何了得,而他公子荼掌控三军,禁卫军没有命令断不会插手宫廷之事。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只是,作为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本欲想以暴制暴,却不曾想如此结束。这样的结局,虽比不上血流成河的残酷,却是比其更为惨烈,更为令人震动。直至很多年以后,暮暮垂朽之际,每每想到此事,皆是老泪纵横。
进入行宫之后,推开朝门,首先入目的便是王位上的莫蘼。一副昏昏沉沉的摸样,群臣议事,他却是在上面睡了过去。
因着朝门的开启,声音有些诡异,阳光从开启的门缝中点点进去,直至张狂起来,王座上的国主总算是缓缓清醒过来。
“兄长!”
莫蘼从王座上站起来,或许是此刻见到他莫荼甚为震惊,竟有一下子想要冲过来的欲势。只是,终究被王座之前的莫空莫丞相的一个甚是威严的眼神给止住了。
莫蘼缓缓退回到王座之上,抿着唇,静静地望着风尘而来的公子荼。
“落阳君怎此时方才回来,十三道催回令难道没有到达落阳?!”
王座之前,大殿之上,莫空眯起双眼,冷冷地望着站在门处的公子荼。
莫荼的目光依旧越过了莫空,落在莫蘼身上。四目相对,凝视良久,莫蘼本是静望的眸子渐渐敛去了光泽,最后敛下眼帘,里面尚残留些许的愧疚。
公子荼的神色动了动,这样的愧疚是为哪般?你不是急着置我于死地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