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商抗元大计?”朱元璋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锋划过寒冰,“徐达,依你看,这陈友谅……是想雪中送炭,”他声音微顿,陡然转寒,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森然,“还是……想来趁火打劫,摘朕的桃子?”
那个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朕”字,如同无形的涟漪在肃杀的帅府厅堂内扩散开来。!墈′书?君¢ ?冕′肺\粤`读!徐达心头巨震,猛地抬头看向主位。朱元璋靠坐在宽大的帅椅中,素色麻衣掩不住周身弥漫的、如同实质的帝王威压,那张因伤未愈而略显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冰冷的石雕,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幽光。他不再是那个浴血搏杀的朱重八,他是……朱元璋!一个刚刚攫取濠州权柄、便已隐隐展露吞天野望的枭雄!
“大帅明鉴!”徐达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沉稳如铁,“陈友谅狼子野心,弑主自立,其志不在小!此时遣使,名为会盟,实为窥探!见我军与元狗相持,元狗势颓,他便想趁虚而入,或逼我臣服,或……吞并濠州,以壮其势!”
“不错。”朱元璋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此人,非友,乃大敌!其势虽雄,然其性骄狂,刻薄寡恩,根基未稳。此獠……当为朕……踏平江南之路上,第一块绊脚石!”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将,那眼神如同鹰隼俯瞰着猎物,“使者何在?”
“回大帅,已安置在驿馆,由亲兵严密‘看护’。”亲兵队长躬身道。
“晾着他。”朱元璋的声音平淡无波,“传令,召集所有千户以上将领,一个时辰后,帅府议事!另外……”他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角落、如同影子般沉默的中年文士。此人相貌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温润中透着睿智,正是朱元璋入主濠州后,以“礼贤”之名强征而来、负责钱粮簿册的落魄秀才李善长。“李先生。”
李善长闻声出列,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大帅吩咐。”
“粮草清点、战后抚恤、流民安置章程,拟得如何了?”朱元璋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考较。
“回大帅,均已草拟完毕。”李善长从袖中取出几卷帛书,双手奉上,“粮草按战时三等配给制,已细分至各营;战殁者抚恤钱粮,按军功等级核定;城外涌入流民,拟设粥棚三处,以工代赈,修缮城墙、疏通沟渠,既可活命,亦助城防。请大帅过目。”
朱元璋接过帛书,并未细看,只随手翻了翻。条理清晰,细致入微,既顾全大局,又兼顾人心。此人内政之才,果然可用!他点点头:“甚好。稍后议事,你也列席。”
“谢大帅。”李善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躬身退下。
一个时辰后,帅府正堂济济一堂。濠州城内所有实权将领齐聚,气氛凝重。当朱元璋在主位坐定,那股无形的威压让所有交头接耳瞬间消失。
“陈友谅的使者来了。”朱元璋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打着共商抗元的旗号。”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诸位以为,如何应对?”
堂下一阵沉默。有将领面露忧色,陈友谅拥兵数十万,如巨山压顶;也有人眼中闪烁着不甘的怒火。
“大帅!”一员虎将猛地站起,声若洪钟,正是朱元璋新近提拔、以勇力着称的常遇春!他豹头环眼,满脸虬髯,此刻须发皆张,怒道:“那陈友谅算什么东西!弑主篡位的狗贼!敢来打濠州主意?末将愿领本部兵马,今夜就出城,先剁了那劳什子使者祭旗!再杀奔江汉,砍了陈友谅的狗头!”他性子暴烈如火,只觉受了天大侮辱。
“莽夫之言!”另一侧,一个略显阴鸷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他年纪虽轻,却因身份特殊,也占了一席之地。他斜睨了常遇春一眼,带着几分世家子的倨傲:“陈友谅拥兵数十万,战船千艘,其锋锐正盛!我濠州新定,元气未复,岂可轻启战端?依我看,不如虚与委蛇,假意应承,向其索要粮草军械,借其力先解元狗之围,待我恢复元气,再图后计!”
“借力?与虎谋皮!”常遇春怒目圆睁,正要反驳。
“好了。”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争执。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徐达:“徐达,你说。”
徐达抱拳,声音沉稳:“回大帅。常将军勇烈可嘉,然陈贼势大,不可力敌。朱千户之言,亦非上策。陈友谅狡诈多疑,索要粮草,无异于向其示弱,反增其吞并之心。”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末将以为,当以堂堂正正之姿,挫其锋芒!使者,见!但要让他看看我濠州军容!看看我濠州上下同仇敌忾之心!更要让他知道,我濠州,非其可轻辱!使其心生忌惮,不敢妄动!为我军休养生息、破元之后,再与其一决雌雄,赢得时间!”
“徐将军此言,深得兵法虚实之要。”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角落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然的老者,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李善长身侧。他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洞察世事的笑意。正是朱元璋以重金礼聘、名动浙东的隐士刘基刘伯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刘伯温缓步上前,对着朱元璋微微一揖:“贫道刘基,见过大帅。”他目光扫过堂上诸将,最后落回朱元璋身上,声音清越:“徐将军所言‘堂堂正正,挫其锋芒’,乃阳谋正道。然陈友谅此人,性如豺狼,骄狂而多疑。仅示之以强,恐难使其知难而退。贫道不才,愿献一‘反客为主’之策。”
“哦?”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先生请讲!”
刘伯温捋须,娓娓道来:“其一,大帅可盛情接见使者,礼数周全,使其无可挑剔。席间,大帅可痛斥元虏暴行,慷慨激昂,表明誓死抗元、绝不妥协之志!更要‘无意间’提及,元军因粮草被焚,军心浮动,已有数位将领暗中遣使,欲献城归降于我!”
此言一出,堂上诸将皆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李善长更是抚掌暗赞:妙!此乃离间计与疑兵计并用!
刘伯温继续道:“其二,大帅可对陈友谅弑主之举,表示痛心疾首,言‘徐公(徐寿辉)乃我辈楷模,不幸为奸人所害’,哀叹不已。更要‘推心置腹’地告诫使者,汉王新立,根基未稳,江南群雄如张士诚等,皆虎视眈眈,劝其当务之急是稳固内部,切莫因小失大,为他人所乘!”
“其三,大帅可允诺,待破元之后,愿与汉王‘会猎于江南,共商大计’!此语,既留有余地,又暗藏锋芒,更将陈友谅的注意力,引向张士诚等潜在对手!”
刘伯温说完,对着朱元璋又是一揖:“此三策,虚虚实实,以守为攻。示强以慑其心,示弱以骄其志,示利以分其神。陈友谅闻之,必疑我濠州有恃无恐,元军内部不稳;更惧后院起火,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可为我军赢得喘息之机,从容破元,再图南进。”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将领都被这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的计谋所震撼!徐达看向刘伯温的眼神,充满了凝重与钦佩。常遇春挠了挠头,虽觉这弯弯绕绕不如他提刀砍人痛快,却也明白此计之高明。朱文正脸色则有些难看。
朱元璋看着刘伯温,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光芒!此人之才,远胜其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刘伯温,当为朕之张良!
“好!好一个‘反客为主’!”朱元璋猛地一拍扶手,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与决断,“先生此策,深得朕心!便依先生之计行事!”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决断:
“李善长!”
“属下在!”
“立刻备下最隆重的宴席!美酒佳肴,务必丰盛!更要显出我濠州……粮草充足,士气高昂!”
“遵命!”
“徐达!”
“末将在!”
“点齐你本部精锐!铠甲鲜明,刀枪耀眼!于帅府至驿馆沿途,列队相迎!要让那使者看看,我濠州儿郎的虎贲之气!”
“得令!”
“常遇春!”
“末将在!”常遇春声如炸雷。
“你率本部骑兵,于城外十里处,来回驰骋演练!烟尘要大,声势要足!让使者以为,我有精骑无数,随时可出城野战!”
“哈哈!末将领命!定让那狗屁使者吓破胆!”常遇春摩拳擦掌。
“朱文正!”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侄子身上。
“侄儿在!”朱文正连忙应声。
“你负责……陪同使者。”朱元璋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好生‘款待’,言语间,可多提提……张士诚在苏湖的富庶,以及他对陈友谅‘弑主’之举的……‘义愤’。”
朱文正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侄儿明白!”
“刘先生!”朱元璋最后看向刘伯温,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席间应对,便全赖先生运筹帷幄,随机应变了!”
“贫道,敢不从命。¨比?奇-中¨闻·蛧/ !追!嶵*欣^蟑.截¨”刘伯温含笑揖手,一派云淡风轻。
一道道命令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射向濠州城的各个角落。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尚未完全喘息的城池,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在朱元璋的意志下,迅速披上了一层华丽而森严的战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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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内,陈友谅的使者张定边(注:史实为陈友谅大将,此处借用其名),正焦躁地踱步。他身材魁梧,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是陈友谅心腹大将,此次前来,名为会盟,实为探听虚实,施压招降。然而入城后,非但未得立刻接见,反而被“礼遇”地软禁在驿馆,周围守卫森严,让他心中愈发不安。濠州城的肃杀气氛和隐约传来的士卒操练声,都让他感觉此地绝非易与之辈。
“汉王使者张将军!大帅有请!”门外终于传来传令兵洪亮的声音。
张定边精神一振,整理衣冠,带着两名随从,昂首阔步走出驿馆。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凛!
驿馆通往帅府的长街两侧,早已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两列如同钢铁丛林般肃立的甲士!徐达一身玄甲,按剑立于道旁,眼神冰冷如刀锋!数百名精挑细选的悍卒,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戟大刀,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骨的寒光!他们如同泥塑木雕,纹丝不动,唯有那冲天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凝聚在长街之上,沉甸甸地压在张定边的心头!
!好一支虎狼之师!张定边心中暗惊。这绝非困守孤城、士气低迷的败军之相!
在徐达和两队杀气腾腾的亲兵“护送”下,张定边硬着头皮走向帅府。沿途,他甚至看到远处城门方向,烟尘大起,隐约传来战马嘶鸣和如雷的蹄声,似有大队骑兵在演练冲锋!
帅府大门洞开。鼓乐齐鸣。朱元璋并未亲迎,只在正堂主位安然高坐。他换上了一身较为齐整的深色锦袍,虽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和伤色,但那股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让踏入厅堂的张定边呼吸为之一窒!
堂下两侧,濠州文武分列。左侧以徐达为首,常遇春、汤和等悍将按刀肃立,眼神不善,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右侧则以李善长、刘伯温为首,文士们或垂首恭立,或面带高深莫测的微笑。
“汉王使者张定边,拜见朱大帅!”张定边压下心中惊疑,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张将军远来辛苦。”朱元璋的声音平淡无波,抬手虚扶,“赐座。”
张定边谢过,在下首坐定。目光扫过堂上,在气度不凡的李善长和仙风道骨的刘伯温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心中警惕更甚。此二人,绝非寻常幕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汹涌。
朱元璋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张定边,开门见山:“汉王遣将军远道而来,共商抗元大计,此乃大义!元虏暴虐,荼毒华夏,凡我汉家儿郎,皆当戮力同心,共诛胡虏!”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濠州军民,上下一心,誓与濠州共存亡!元狗围城数月,损兵折将,粮草被焚,已成强弩之末!破敌,只在旦夕之间!”
他话音未落,堂下常遇春猛地一拍桌子,声若洪钟:“大帅说得对!元狗算个鸟!昨夜还有两个鞑子千户,偷偷摸摸派人过来,想献城投降呢!被老子一顿臭骂赶回去了!要投降?等老子砍了他们主将的脑袋再说!”他看似粗豪无心之言,却如同惊雷炸响!
张定边心中剧震!元军将领暗中接洽投降?!难怪这朱元璋气定神闲!他眼角余光瞥见李善长和刘伯温脸上那高深莫测的笑意,更觉此事非虚!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常遇春稍安勿躁,脸上露出“悲戚”之色,长叹一声:“说起抗元大业……唉!徐公(徐寿辉)乃我辈先驱,高举义旗,威震江汉!其功其德,光耀千秋!惜乎……天不假年,竟为奸佞所害!”他目光如电,直视张定边,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质问:“张将军!你追随汉王左右,可知是何等狼心狗肺之徒,竟敢行此弑主篡位、天人共愤之恶行?!徐公在天之灵,岂能瞑目?!”
这一番话,如同淬毒的利箭,直刺张定边心窝!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弑主!这是陈友谅身上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更是江南群雄攻讦的靶心!
“朱大帅!”张定边强压怒火,沉声道,“此乃我汉王内部之事,其中是非曲直,不足为外人道!大帅还是多关心眼前濠州危局为好!”
“危局?”朱元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环视堂上,朗声道,“我濠州有徐达、常遇春等虎贲之将!有李先生、刘先生等经世之才!更有万千誓死效命的忠勇儿郎!何危之有?”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张将军,非是朱某多言。汉王新立,根基未稳。江南之地,豪强并起。苏湖张士诚,拥盐利之富,兵精粮足,其人对汉王‘代天行事’之举,可是颇有微词,常言要为徐公‘讨还公道’啊!还有那浙东方国珍,拥海船之利,亦非善与之辈!汉王此时不着力稳固根本,消弭内患,反欲北顾我濠州……岂非舍本逐末,徒为他人作嫁衣裳?”
张定边脸色再变!朱元璋此言,句句诛心!张士诚、方国珍,确实是陈友谅的心腹大患!尤其是张士诚,一直以徐寿辉旧部自居,对陈友谅恨之入骨!若陈友谅真在濠州陷住手脚,难保张士诚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这时,一直沉默的刘伯温,捋须轻笑,声音清越:“张将军,贫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定边看向这个气度不凡的老者,强自镇定:“先生请讲。”
刘伯温悠然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元虏气数已尽,此乃天意。然神器更易,非一人一地之力可为。我主朱大帅,志在驱逐胡虏,光复华夏,此乃煌煌正道。汉王雄踞江汉,亦为一时豪杰。然当此之时,两家本当勠力同心,共击元虏,待扫清寰宇,廓清妖氛,再会猎于江南,以堂堂之阵,定鼎乾坤,方不负英雄本色,亦不负天下苍生之望!若因蝇头小利,妄动刀兵,使亲者痛,仇者快,岂非让元虏笑掉大牙?更让那张士诚之辈,坐收渔翁之利?将军以为然否?”
这一番话,堂堂正正,却又暗藏机锋!既捧了陈友谅,又点明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危险,更将两家未来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定位为“会猎江南,定鼎乾坤”,仿佛一场公平的角逐。其言辞之精妙,气度之恢弘,让张定边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朱元璋适时地举起酒杯,朗声道:“刘先生之言,深得我心!张将军,请转告汉王!元虏未灭,何以家为?待朱某破此濠州之围,定当秣马厉兵,南下江汉,与汉王……煮酒论英雄,共商……这华夏归属!”
“煮酒论英雄,共商华夏归属!”这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带着无边的霸气与野望,在帅府正堂轰然回荡!
张定边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主位上那个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吞噬天下的男人,看着堂下那群杀气腾腾的悍将和深不可测的谋士,再想想城外那支令行禁止、士气高昂的军队,以及元军内部不稳、张士诚虎视眈眈的情报……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夹杂着深深的忌惮,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濠州朱元璋……绝非池中之物!此人雄才大略,麾下文武兼备,更兼心机深沉如海!与其为敌,恐非汉王之福!
这场名为“会盟”的宴席,最终在一种表面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张定边带着满腹的震撼、忌惮和朱元璋那句充满挑衅与野望的“煮酒论英雄”,匆匆离开了濠州。他知道,自己带回去的情报,将彻底改变汉王对濠州、对朱元璋的看法。这盘天下的棋局,因为一个名为朱元璋的棋手悍然落子,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朔风卷过濠州城头,残雪在青灰色的垛口上凝结成冰棱。帅府正堂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一种沉甸甸的、如同铅块压在心头般的肃杀。元军粮草被焚,士气低迷,围城之网已显松动。然而,更大的风暴,正从南方汹涌而来。陈友谅的使者虽被刘伯温一番机锋逼退,但那句“煮酒论英雄,共商华夏归属”的狂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激荡。
朱元璋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因伤未愈而略显清癯的脸庞愈发冷峻。他不再是那个破庙中挣扎求生的乞丐,不再是郭子兴麾下隐忍的百户,他是朱元璋!手握濠州生杀,目光已投向万里河山的朱元璋!堂下,济济一堂。这是他逐鹿天下的核心班底,如同新铸剑匣中锋芒毕露的利刃。
徐达,如同沉默的山岳,按剑立于武将之首。玄铁甲胄洗去了战场的血污,却洗不去那股百战余生的凛冽杀气。他眼神沉稳,目光低垂,仿佛堂中一切的喧嚣都与他无关,唯有主位上的朱元璋,是他意志唯一的锚点。
常遇春站在徐达身侧,豹头环眼,虬髯戟张,一身火红的战袍如同燃烧的烈焰。他双手抱臂,鼻孔里喷着粗气,显然对陈友谅的使者极为不忿,若非军令如山,他恨不得立刻提刀杀奔江汉。
汤和则侍立在朱元璋身侧稍后,如同最忠实的影子。*零^点-墈+书· !哽?歆·罪\全~他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与惶恐,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狠劲。他是朱元璋最锋利的匕首,指向哪里,便刺向哪里。
文臣一侧,李善长身着半旧的儒衫,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垂手恭立,姿态谦和,眼神却温润中透着洞悉世情的精明。粮秣簿册、抚恤章程、流民安置……所有繁杂琐碎的政务,在他手中变得条理分明,如同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维系着濠州命脉的巨网。他是基石,是这乱世中难得的“萧何”。
而真正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李善长身侧那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刘基刘伯温。他手持一柄陈旧拂尘,眼神深邃如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看透一切却又超然物外的笑意。昨日席间一番“反客为主”,将陈友谅的使者玩弄于股掌之间,其智近妖,已令所有人敬畏有加。他是朱元璋的“张良”,是这盘天地棋局中,执子落子的关键人物。
稍显不和谐的,是立于武将队列靠前位置的朱文正。作为朱元璋的亲侄,他身量颇高,面容与朱元璋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沉凝,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矜持与不易察觉的阴鸷。他穿着崭新的千户铠甲,眼神闪烁,不时扫过主位上的叔父,又掠过徐达、常遇春等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不甘。
堂下,还有几张年轻而充满锐气的面孔。朱元璋的养子沐英,年方十六,却已身形挺拔如青松。他面容俊朗,眼神清澈而坚定,紧抿着嘴唇,努力模仿着徐达的沉稳,但少年人特有的蓬勃锐气依旧难以完全掩盖。他站在汤和身后,如同初生的虎犊,渴望证明自己。
另一位,则如出鞘的毒匕——蓝玉。他年纪比沐英稍长,鹰鼻鹞眼,眼神锐利得近乎刺人,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戾气。他是常遇春的妻弟,勇猛狠辣不下于其姐夫,却少了那份粗豪中的赤诚,多了几分野性的贪婪与不羁。他站在常遇春身后,抱臂斜睨着朱文正,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中一个更小的身影上。那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穿着合体的锦袍,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挺直腰板,站在朱元璋身侧稍前的位置。他便是朱元璋的长子——朱标。虽然年幼,但在这肃杀的帅府之中,在父亲那无形的威压笼罩下,他努力维持着仪态,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早慧和谨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堂下这些或威严、或凶悍、或睿智的叔叔伯伯们。
!“陈友谅的使者走了。”朱元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带着朕的‘问候’。”他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弧度。
“哼!便宜那狗贼了!”常遇春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哼道,“就该让老子带兵追上去,砍了他的狗头带回来!”
“匹夫之勇!”朱文正立刻抓住机会,斜睨了常遇春一眼,带着世家子弟的优越感,“杀了使者,徒然激怒陈友谅那数十万大军,于我濠州何益?叔父深谋远虑,虚与委蛇,方为上策!”
“你!”常遇春豹眼圆睁,虬髯倒竖,手按刀柄就要发作。
“够了!”朱元璋一声低喝,如同寒冰冻结。常遇春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猛虎,硬生生压下怒火,狠狠瞪了朱文正一眼。朱文正则微扬下巴,略带得意。
朱元璋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最后落在朱文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文正,遇春性烈如火,却是朕的虎将。你身为宗室,当知进退,懂分寸,以大局为重。”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朱文正脸色微变,连忙躬身:“侄儿……侄儿知错。”额角渗出细汗。
朱元璋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刘伯温,语气转为郑重:“伯温先生,依你之见,陈友谅收到张定边回报,会如何?”
刘伯温拂尘轻摆,悠然道:“回大帅。陈友谅性如烈火,骄狂而多疑。张将军带回的消息,虚实相间:我濠州军容整肃,元军内部不稳,更有张士诚、方国珍等强邻环伺。其必如鲠在喉,欲除之而后快,却又投鼠忌器,深恐后院起火。依贫道推演,其近期必不敢大举来犯,然小股试探、威逼利诱,断不会少。其意在……迫使我军屈服,或乱我军心,为其日后鲸吞扫清障碍。”
“先生所言极是。”朱元璋微微颔首,眼中寒光闪烁,“那朕,便让他这口恶气,憋得更久些!”他目光陡然锐利,扫视全场,“元狗断粮日久,军心涣散,已成冢中枯骨!破敌之机,就在眼前!”
“徐达!”
“末将在!”徐达踏前一步,声如金铁。
“命你为先锋,率本部精锐,并常遇春所部,明日三更造饭,五更出击!直扑元军东大营!此营守将怯懦,士卒疲敝,乃其最弱一环!务必以雷霆之势,将其击穿!”
“得令!”徐达、常遇春齐声应诺,杀气凛然。
“汤和!”
“在!”
“你率本部人马,多备火油、火箭,待徐达攻破东营,火势一起,立刻从南城杀出,直扑元军中军帅帐!虚张声势,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遵命!”
“李善长!”
“属下在!”
“即刻动员城内所有青壮,运送滚木礌石至东、南二城!同时,命你先前所设‘流民营’青壮,待我军出击后,立刻出城,于元军溃退必经之路,广挖陷坑,多设拒马!朕要的,是赶尽杀绝!”
“属下明白!定不负大帅所托!”李善长躬身领命,眼中精光闪烁,迅速盘算着人力物力的调度。
“朱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