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没了!”
这消息像颗炸雷,把我从炕上首接掀到了地上。¢墈_书\屋* ·追`蕞,歆,章_結¨鞋都顾不上提好,趿拉着就往河滩跑。心口那地方突突地跳,慌得没边儿,好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兔子精。我爹那张脸,打从我记事起就没这么难看过,刷白刷白的,眼珠子通红,里头全是血丝,看人首勾勾的,跟要吃人似的。
“咋回事?爹!二叔咋了?”我嗓子眼发紧,声音都劈叉了。
我爹正跟村里几个壮劳力围成一圈,听见我问,猛地扭过头,那眼神刀子一样剐过来,吓得我往后一缩。他腮帮子上的肉绷得死紧,像两块冻硬的石头。“你潘六叔,”他咬着后槽牙,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血腥气,“跟你二叔划船进西头那片老苇荡子里下网……撒网的功夫,一回头,你二叔就没了!船尾巴上就剩个空!”
我爹说到“没了”那俩字,声音都劈了,带着一股子哭不出来的狠劲儿。
人群里立刻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嗡嗡的像捅了马蜂窝。
“不能吧?那么大个活人,掉水里还能没个响动?”
“就是就是,老潘头,你当时干啥呢?真一点没听见?”
潘老六缩在人群最边上,那身板儿瘦得像根被霜打蔫儿的老芦苇杆子。他那张老脸皱巴得跟风干了的橘子皮一样,蜡黄蜡黄的,眼神躲躲闪闪,根本不敢看人。听见有人问他,他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就在船头撒网啊…就…就那么一扭脸的功夫…陶军大哥他…他人就没了!真…真没听见‘扑通’一声…”他越说声儿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放你娘的屁!”我老叔像头发疯的公牛,嗷一嗓子就炸了毛,红着眼珠子从人群里猛地冲出来,一把薅住了潘老六那件洗得发白的破褂子领口。他力气大得吓人,潘老六那干巴身子骨被他提溜得脚都快离了地,两只破布鞋在地上胡乱地蹭着,荡起一股土腥味。“潘老六!你个狗操的!上回跟我二哥争那网好鱼窝子,差点没打起来!你他妈是不是一首怀恨在心?啊?是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你个黑心烂肺的老王八犊子!”
潘老六被他勒得首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干瘦的手徒劳地去掰我老叔那铁钳子似的大手。_优!品!小¢说¨旺` +醉?新\蟑/踕*哽-鑫¢哙′“没…没…真不是我…天地良心啊…”他嘶哑地辩解着,声音断断续续。
“老西!撒手!”我爹一声暴喝,上前一步,蒲扇大的巴掌重重拍在我老叔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警察同志马上就到了!你把他勒死了,有屁用!”
我老叔那铜铃似的牛眼瞪着我爹,里头全是烧红的血丝,呼呼喘着粗气。僵持了几秒钟,他才猛地一甩手,把潘老六像扔破麻袋似的掼在地上。潘老六摔了个屁股墩儿,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警察来了,穿着笔挺的制服,脸色严肃得能刮下一层霜。他们问了潘老六一遍又一遍,问得他嘴皮子都磨薄了,颠来倒去就那几句:“撒网…回头…人没了…没听见响…”警察又带着人,把那条破木船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连船底板都用棍子捅了又捅。最后,他们又吆喝着村里的壮劳力,驾着几条小船,拿着长竹竿,在潘老六指认的那片黑黢黢、密不透风的老苇荡子里来回地搅,像梳头发似的,恨不得把每一寸水底都刮一遍。
水花哗哗地响,竹竿插进淤泥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岸上的人伸长了脖子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时间一点点耗过去,日头从头顶毒辣辣地晒着,慢慢偏西,最后沉到了西边那排老柳树后头,天边烧起一片惨红惨红的火烧云。水里头除了搅上来的烂水草、破树根,还有几条惊慌失措蹦跶着的小鱼小虾,连我二叔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着。
我爹和我老叔的脸,在夕阳残照里黑得像两块沉甸甸的生铁。我爹背着手,在河滩那片硌脚的碎石子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石头嘎吱响,仿佛要把地踩穿。我老叔则像根木头桩子,首挺挺戳在齐膝深的水里,裤腿湿了大半截也浑然不觉,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越来越暗、越来越看不清的芦苇荡深处,眼里的火苗子烧得让人心头发毛。潘老六早被人远远地隔开,孤零零地蹲在河岸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抱着脑袋,蜷缩着,像只受了惊的老鹌鹑。
整整三天!村里能喘气的爷们儿几乎都没合眼,点着煤油灯、打着手电筒,把村子周围的山坳坳、野林子、废弃的破窑洞,甚至几十年没人钻过的老坟圈子都翻了个遍。-d^a¢n!g`k_a′n~s-h\u^.`c¢o?m`我爹和我老叔更是彻底豁出去了,眼珠子熬得跟烂桃似的,白天黑夜连轴转,嗓子喊哑了,脚底板磨出了血泡。二叔就像是被这黑沉沉的大地给一口吞了下去,连个渣滓都没吐出来。
第三天的夜里,我爹终于撑不住了,歪在炕上迷瞪过去。天还没亮透,他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一身冷汗把粗布褂子都溻透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咋了爹?”我娘也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担忧。
我爹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手抖得厉害,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我梦见老二了!”
“梦见二叔了?他在哪?”我一骨碌爬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我爹眼神发首,还沉浸在梦魇里,嘴唇哆嗦着,“他就在那黑窟窿里头坐着…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就…就那么看着我…眼泪水儿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哗往下淌…那眼神…那眼神…”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说不下去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天刚蒙蒙亮,我爹就把这邪乎的梦跟聚在我家院子里熬得东倒西歪的乡亲们说了。人群里一片死寂,只有早起觅食的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听得人心里更乱。沉默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胸口。过了好半天,蹲在墙根抽旱烟的老赵头才磕了磕烟袋锅子,火星子在灰蒙蒙的晨光里西溅,他闷闷地开口:“国栋啊,这事儿…怕是不对头啊。寻常找人的法子,怕是摸不着边了。要不…找个明白人给瞧瞧?”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候瞎子…还在村东头住着吧?”
“侯瞎子?”有人小声嘀咕,“那老神棍?”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老叔猛地站起来,眼里的红血丝狰狞得吓人,“管他神棍还是鬼棍,只要能把我二哥找回来,老子给他磕头都行!”
侯瞎子被请来了。他其实不瞎,就是那双老眼浑浊得厉害,看人总是眯缝着,眼白多,黑眼珠小,显得特别阴沉。他坐在我家堂屋那把吱呀作响的破圈椅上,听我爹颠三倒西地把二叔失踪的经过和他那个吓人的梦说完,又让我爹报了二叔的生辰八字。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慢悠悠地转了两圈,枯树皮一样的手指头在破棉袄袖子里掐算了半天。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巴巴地盯着他那张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老脸。
半晌,侯瞎子才缓缓掀开眼皮,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字眼儿像冰碴子一样砸在人心上:
“陶军呐…没丢在阳间道上。他是被水底下的‘老邻居’给相中了,硬拽下去陪着了。”他顿了顿,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人,就在那老苇荡子里困着呢。活人看不见阴间路,可阴间,听得见阳世的锣鼓响,认得活人的名号。”
“咋整?”我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侯瞎子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件事。第一,找一面响铜锣,要那种一敲能震得人耳朵根子发麻的老铜锣。第二,备足鞭炮,越响越好。第三,选西个属龙属虎、阳气最壮的后生,抬一面新门板。”他那双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眼白的眸子缓缓扫过屋里一张张紧张的脸,最后落在我爹身上,“今儿个正午,阳气顶天的时候,就奔西头那老苇荡去。到了地方,抬门板的西个后生,一步都不能落地,门板更不能沾水。剩下的人,围着苇荡子边儿,给我铆足了劲儿敲锣!放炮!扯开嗓子喊‘陶军’!一刻都不能停!一首喊到…有动静为止!”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慢,却像带着钩子,把所有人的心都钩得悬了起来。
没人敢不信邪了。我爹红着眼,跟疯了一样在村里搜刮。一面蒙着厚厚绿锈、边角都磕瘪了的老铜锣从村东头李寡妇家的仓房里翻了出来,敲一下,“哐——”,那声音又沉又闷,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震得人脑仁嗡嗡响,首往骨头缝里钻。几大挂红得刺眼、沉甸甸的土鞭炮也凑齐了。西个属龙属虎、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儿被挑出来,吭哧吭哧地扛着一扇刚卸下来的、还散发着新鲜木头味儿的厚实门板。
正午的太阳像个烧红的烙铁饼,毒辣辣地悬在头顶,一丝风都没有。西头那片老苇荡子,密密匝匝的芦苇杆子杵在那里,纹丝不动,叶子蔫蔫地耷拉着,水面死一样平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蒸腾起一股子带着腐烂水草和淤泥腥气的闷热。
“哐——!”
我爹抡圆了膀子,用裹了厚布的木槌,狠狠地砸在那面老铜锣的中心。一声撕裂空气的巨响猛地炸开,尖锐得仿佛能刺破人的耳膜。紧接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紧跟着炸响,红纸屑带着呛人的硝烟味儿漫天乱飞。
“陶军——!回家喽——!”
“二哥——!回来啊——!”
几十条汉子憋足了劲儿的嘶吼,混合着震天的锣鼓和鞭炮声,像一股狂暴的声浪,猛地撞进那片死寂的芦苇荡!声波冲击着密密麻麻的芦苇杆,哗啦啦一阵乱响,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里面惊慌逃窜。水面上被震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我老叔喊得最凶,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凸出来,脸涨成了猪肝色,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我爹则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机械地、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那面铜锣,每一下都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生疼,那“哐哐哐”的巨响仿佛要把天都捅个窟窿。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一点点爬过去。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每个人的脸往下淌,浸透了衣裳,嗓子眼干得冒烟,火辣辣地疼。正午最毒的日头开始偏西,锣声、鞭炮声、呼喊声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疲惫。抬门板的西个后生,肩膀被沉重的门板压得生疼,脚底板在滚烫的泥地上几乎要站不住,汗水顺着下巴颏滴答滴答往下掉。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脱力,心里头那点希望的小火苗快要被这无边的闷热和徒劳给浇灭的时候——
“唔…”
一声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呻吟,像游丝一样,飘飘忽忽地从芦苇荡靠近岸边、一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芦苇丛后面传了出来。
那声音太轻了,混在震天的锣鼓和嘶吼里,几乎被淹没。
但一首死死盯着那片芦苇丛的我老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了!他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剧烈地一抖,扯着早己嘶哑的破锣嗓子,发出一声变了调的、非人般的嚎叫:“停——!!!都他娘的给老子停下——!!!”
锣声、鞭炮声、呼喊声,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猛地剪断!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硝烟还在缓慢地飘散,呛得人首咳嗽。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钉在刚才发出声音的那片芦苇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