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女子最后的目色,莫荼敛了敛神色,他的夫人最后眼中虽然只剩他一人,可是在最后消散的前一刹,她的目光分明有落在身后那个懦弱萎靡的国主身上!
杀意不禁盛了盛,那个懦弱无能的国主,他方才竟然为了他的夫人挑战莫空的权威!
外人皆说,莫蘼乃是穷尽了奢靡,荒淫无道。这个兄弟,本性虽是懦弱,不是治国之才,却也不是荒靡之人,他一直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可是,这些年从落阳城里传出来大大小小的消息,落在耳畔,五一不是在指责他的无道!
北姜百姓皆是恨极了他!
他如何会如此在乎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却是在最后看着他要他杀了他!
公子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舒出,似是突然之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只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恩怨可以稍后再算,而莫空这些年嚣张的气焰算是要尽了。此刻,再没有什么什么可以阻止他。
“来人!”莫荼一声厉喝,庭外有人匆匆而入,一个个皆是在战场上拼打过来的。
这些年,北姜的朝堂甚为安逸,满朝的官员,皆是乘着战乱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天下的百姓和边关的战士,却是过着完全相反的日子。百姓食不果腹,战士连一双好端端的战靴都穿不到!
这一切,皆是拜眼前这个人所赐!
战士们是恨极了这个权相!
只是须臾,久经沙场的战士便是彻底控制了局面。是莫空算错了,他不曾想,这天下人皆是被逼上了绝路,再是温顺的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被逼急了的人。他以为人人畏惧死亡,是以拿了他人的生命作为最后的筹码。
熟料这些人皆是大义之人,不惧死亡。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些年莫空虽没有罢黜君位,却是一人当权,整个朝堂唯他是尊。那个懦弱的国主,平日里出去享乐,从来不理朝政。嚣张十余年,终于到了末路。
“君上,君上救老臣!”忽地,莫空似是想起了什么,匍匐在地,拼了命一般往莫蘼那里爬去。
“君上,这些年,老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啊,你要什么,老臣便给您什么,老臣从来没有忤逆过君上的意愿。今日长公子这是把所有的罪孽都怪罪到了老臣头上,老臣是在是冤啊!”
“呵呵,”莫蘼痴痴一笑,他此刻也便是清醒过来,现下莫空的路算是到头了,也不能拿他如何,是以也不必畏惧他的威严与权势:“老丞相这些年却是待寡人忠心,寡人会记得丞相的好。”
“就是就是!”莫空想疯了一般向莫蘼扑过去,捧着莫蘼的脚,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他是想,莫荼乃是性情中人,即便是造反,一定会念及兄弟手足之情,断断不会杀了莫蘼。如果他心里还有些许的情义,他一定会听从莫蘼的话,不会要他的性命。然而,他确实没有听出这位素来懦弱的国主之话外音。
“老臣这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君上一定要为老臣说情啊!”
莫蘼脸上的笑意化开来,从来没有过的释然,再无半点畏惧。怕是他已感受到死亡的来临,终于明白,既然无法逃脱,不如坦然面对罢。
“老丞相的苦劳,寡人在那边自会亲自嘉赏,只是老丞相莫要来得太迟……”
莫蘼敛了敛笑意,眼里流露出一丝阴戾。他怕是这人世之上最为窝囊的国主了,懦弱无能,朝堂之上,没有一个竟是听得他一言半语。如今,终于可以解脱。
“兄长,”莫蘼低低地唤着莫荼,他习惯了唤他兄长,即使如今二人早已回不到当初的温暖,他还是习惯称呼的为兄长:“莫蘼有负所托……还请,还请兄长原谅……”
有泪从眼里落下,顺着苍白的脸庞点点滴落。
衣袂之下,映出点点猩红,以肉眼可以看得见的速度浸染华袍。
那一霎,莫空陡然放开了莫蘼的脚,惊骇地不知所措。
他,竟然自杀了!这个素来懦弱无能的国主此刻竟然有了骨气,将利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兄长,”莫蘼努力抽了抽嘴角,终于勉强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他伸手,努力想要触及莫荼的衣裳:“再来抱一抱蘼儿可好?”
莫荼蹙了蹙眉,冷冷地望着红莲在他身下绽放,一路开到自己脚下。自从离别,兄弟二人在没有拥抱过。莫荼长了莫蘼近十岁,当年奔赴战场的时候,莫蘼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在那之前,莫蘼甚是依赖他莫荼,小的时候,老是缠着他,要他抱。直至他被他送上君位,依旧没有改变心性,第一次上朝接受百官朝拜,都是他莫荼亲自抱上的王座。
如今,一晃十余年,回忆起来,皆是历历在目。
莫蘼努力够了够,发现终究只是徒劳,终于失望地垂下手去。再也回不去,再也回不去小时的温暖。如果让你恨着,你可以过得舒服些,那么就让这一切随着我的离去而永远埋葬吧。可是,我的哥哥,我是这样的爱你,我在这里等了你十余年,终于把你等来,终于可以救我脱离苦海,我很知足。我不恨你,真的不恨,我知道你本是想要保护我,是以将我置于君位。是蘼儿辜负了兄长,蘼儿无能,不是为君的料,是蘼儿无能……
莫蘼浅浅地笑着,手从腹部无力地垂下,那里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眼里的光泽终于散去,眼帘微微敛下,却未能完全合上。只是眼里的泪,还在缓缓流下。
握在佩剑上的手紧了紧,天知道在莫蘼低低唤他兄长的时候,他连灵魂都颤动起来。他是多么想要过去,再去抱一抱自己的兄弟。然而,这些年,他做的事情着实太让人寒心,他没有办法原谅他啊!
这一刻,莫氏一族算是从最为低迷没落的岁月里走出来,开始了一条振兴之路。一场朝变,一场血流,满地的鲜血染红了落阳君一世的眼眸。此后每个夜深人静,他都会看见脚下的红莲,还有莫蘼那似有无数话的眼神。
只是,直到逝世,他都没有能够揣测明白莫蘼最后的神情。那些泪,永远落在了心里,悲凉了一生,孤独了一生。
他是不知道,自己一生有多幸福,不仅有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妻子,还有一个敬重了他一生的兄弟!
没有人知道这个北姜历史上最为荒淫无道的君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更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过得真的如外人说得那般逍遥。
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这个懦弱无能,却在默默守护着他欲守护之人的昏君!
没有人知道,这位北姜历史上最为唾弃的国主,在有生之年,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皆在默默落泪,他是整宿整宿的无眠,恐惧与黑暗将他淹没得窒息,他寻不得一丝的温暖,看不见一丝的光明。
然而,却依旧要在白日里噙着笑容,遭受着天下骂名与怨恨!
那个时候,他是多么想要见到他的兄长,只要一个拥抱,他都会有坚强走下去的勇气。可是,他又是如此清楚,他的兄长远在千里之外,北姜需要他,百姓需要他,他再不是他一人的兄长。
他是天下人的落阳君——公子荼!
每个每个梦里,他节能看到他的兄长从战场归来,笑得温润,缓缓向他伸出手,温柔道:“来,二弟,兄长来救你了,兄长待你离开黑暗,到兄长这边来。”
然,他循着声音,在黑暗里向疯子一般追逐那个温柔的声音,却是愈走愈远,愈走愈黑。
不止一次想要告诉莫荼,他不想为君。然而,公子荼离不开战场,他见不到他的兄长!
那一日,当莫空告诉他,派出去的杀手,砍了公子荼数刀,他的心便是死过数次。那一日开始,他便是清楚,他与莫荼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他发誓,他真的没有下过令要刺杀莫荼,从来没有派过杀手。
然而,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相信,莫空是如此奸诈,如此狡猾,他是必要让他们兄弟二人反目成仇!
他终究还是得逞了,一拨一拨的杀手派出去,一波一波的谣言造出去。从此,他便是成了意欲杀害自己兄长的昏君,受着天下人的唾骂。
天下人皆道,他莫荼乃是昏庸荒淫之人,却没有人知道,他从来没有自己的自由。那些从天下搜刮而来的财物珠宝美人,皆不是他真正想要。
只是,日子久了,他连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荒淫无道之人,淡了一切,罢了一切,终于做上一位逞心如意的真昏君。
他知道,他的兄长不会放人他昏靡下去,他迟早回来救他,只是早晚。
当他看见他的兄长推门而入,阳光疯狂地照进门来的时候,他的心也亮了,他终于看见了光明。那一刹,
他“噌”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从王座上站起,几欲冲过去紧紧抱住莫荼。
然而,他终究反抗不了莫空,因为他很清楚,他的长嫂在他手上,只要他不听话,莫空便会对长嫂不利!
长嫂是兄长一生至爱的女人,若是没有了长嫂,兄长定要伤心欲绝。而他,怎么可能会让兄长伤心?
是以,只能选择了沉默,再次做出妥协,一如往前的懦弱下去。
真是可笑,到头来还是没有保住他的长嫂。
当血染浸了衣袂,当那个女子口中唤着“夫君”而缓缓倒下,他便知道他此生真的是彻底辜负了兄长,他连他的女人没有能够很好的保护!
他真是该死!
是啊,该死之人便该死去,这人世间的一切皆可以重新交到兄长手中,他再无所恋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兄长,可是十余年来,他的兄长羽翼已然丰满,一场朝变,易如反掌。他也就放心了。
嘴角微微的笑意,他很释然。
莫荼的眉目蹙得很深,爱妻至死、兄弟之死、何泽家眷之死,这无一不是莫大的打击。只是,再是如何,他都不会再有对莫蘼深深的愧疚,他再不会知道,他的兄弟一生乃是间接地葬送在他自己手上!
甚至直到死亡,都不曾怨恨于他,一个人默默地带走了一切的伤痛,留下身后千古骂名。
这个懦弱无能、被世人评说为荒淫无道的国主,无人知道他一生悲痛,为他的兄长承受了所有的风雨。
就在北姜一场朝变尘埃落定的时候,落阳之战的战况已然传遍天下,天下为之陡然一震。
更是震动了弗沧整个朝堂!
朝堂之上,虚怀濬沉着目色,面色铁青,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战报,已然被他甩得老远。他是在无法置信,区区一个北姜,区区一个落阳君,十余年来的手下败将,竟会在昨夜一战以寡敌多,他弗沧全军覆没!
当然,这还不是最为要紧的,更为严峻的是,由此之后,他弗沧要想取得北姜一寸土地怕是比以前更为困难!
因为,就在洛阳之战传来战败消息之时,同时到达的另一封军报更让虚怀濬震动——槃良突然出兵,三万虎狼之士痛击他弗沧经由无殇前往北姜的后备军队,五万人马亦是全军覆没!
槃良是早有预谋,在弗沧军队尽数进入湮香山余脉的青峰陵,那里的地势进去容易撤退难。槃良埋伏在那处,来了个瓮中捉鳖,弗沧军进退不能,措手不及,五万将士尽数死在了青峰陵。
“你们可知,槃良的那位鬼谷先生究竟是谁?!”
王座上沉默良久的虚怀濬终于冷冷发问,这个鬼谷子真是厉害,一出手便是让槃良震动天下。如此一举,槃良的军队乃是虎狼之士也,大争之位,怕是槃良铁定了要插一脚!
一闻出,四下皆寂。这个鬼谷子乃是世外之人,在此之前从未显名与天下,忽地便成了槃良国主之老师。如此诡异突然,天下有几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这弗沧朝堂上更是不会有!
“寡人养你们作何之用?!”方才熄下去的怒火,再次喷涌而出,虚怀濬一下子从王座上站了起来,眼里的怒火足以烧尽了朝堂上所有的噤声之人。
“君上息怒!”
文武百官匍匐下去,不敢有再多的言语,他们确实不知,此刻也没有办法呀。
“君上!”站出来的还是池亦,他微微拂了拂广袖,敛住神色到:“那鬼谷子名为谨谦,西云姓氏中并无‘谨’姓,或许这个名字只是他的字。”终究是老狐狸,此点他早已揣测在心,只是现下愈想愈是觉得对了。
如此一语,瞬间提点了虚怀濬。
王座上的国主缓缓坐回王座,敛着眉目,久久沉吟,口中喃喃反复咀嚼着“谨谦”二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是他?”紧蹙的眉头再次一紧,目光陡然锐收,再次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是他!”
“竟是他!”
虚怀濬一连三句,疑问,确定,到最后的震惊。目色亦是一变再变,终究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君上?”殿上,池亦望着虚怀濬,一眼的交汇,二人便是达成了共识。
“退朝!”
“池相留下。”
虚怀濬冷冷发了令,众臣速速撤去,此种情况闲杂人等再不愿在大殿之上多待一刻。前方吃了败仗,明眼人皆是看得出来,整个天下怕是皆要与弗沧为敌了。弗沧再是强大,亦是经不起群起而攻之。
而这些,他们素来英明的国主断断不会看不出端倪,如此亡国之危,他虚怀濬怕是有雷霆之怒,在这朝堂上多待一秒,危险便是多一份。速速退去,便是保身之策。
“你也猜到是他了么?”
众人退下,唯留虚怀濬与池亦于大殿之上,虚怀濬从王座上走下来。